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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豬肝似的，陰了一層。給他們寫分書作中人的幾個能成人都瞧出來了。可人家也沒說多余的話。掌權指明要窯后坡上的那棵柿子樹，確實使說和的人為難，掌印還是點頭了。當時誰也沒有注意掌權那深陷的眼眶都濕濕的了。按照常例整個院子一斧頭兩個截兄東弟西各人享有各自地面上的所有不動財物，柿子樹在掌印的地界上應歸掌印。但是既然掌權當著眾人開了這個口，他掌印就不能不給他哥這個面子。

　　夜里，掌印的屋里傳來二婆娘兇死鬼一樣的叫罵聲和哭聲。掌權蹴在炕頭一聲未吭，他知道是為了那棵柿子樹。那棵樹秋后摘果子買能得些錢，材料伐了也值百而八十的。女人家見識短。掌權沒有在意。然而夜愈深，那娘們的哭聲愈囂張。很明顯是老二在打婆娘，似乎不是管教而是在發氣了。掌權坐不住了，他的煙頭明明滅滅了一個晚上。不留意還將羊毛氈燒了一個大洞，黑黢黢的不順眼。趕明了，掌權打開柜子，意欲拿錢給老二，可是掂量來掂量去總覺著不合適，那錢就在炕桌子上撂了一個早上，掌權也就吸了一早上的旱煙。終于聽見掌印的腳步聲從窗外經過，掌權重重的咳嗽了一聲，放在往常，掌印會

　　停下來問哥有事沒有。可是今天掌印腳底猶疑了一下還是走了。掌權的臉上有點掛不住了，他心里罵道瞎渣一個，昨個分家今個就不認簧了。自己這二十來年風風雨雨也不知道圖個甚，掌權的眼眶又濕了。或許是天氣的原因，掌權想都胡子那茬的了不至于象個娘們。一會，掌印的腳步又傳回來了。掌權硬了硬頭皮，喊了一聲老二。掌印立定了，悶了一會問啥事？那聲音好象是從甕底下傳來的，非常低沉。掌權說你能入來一下嗎？掌印低著腦袋進來了。掌權拿煙鍋指了指說，這點錢你拿去，當柿子樹。掌印抬起了頭，沒有言語，只是眼神怪怪地瞅了掌權一會，然后轉身，走了。掌權心里打了個激靈，重重的跌坐在了炕頭上。不曾想左手的小指卻戳進了羊毛氈燒下的那個黑洞洞里。

　　掌權險些忘掉了一個事實，秀英是掌印的妻子。二十年來掌權一直在忘掉。就象一條散了架的糧食囤，平日癱在一個暗角不被注意，忽然間被誰不經意地拾掇了一下，它突然又象模象樣地站在了當院。哦，這時忙碌的人們會停下手里的活，發一兩瞬的呆。掌權被這一事實晾在了分家之后的第一個早上。窗外的陽光發出秋天特有的惆悵神色，低眉順眼地照著這個和自己沒有多大關系的院落。掌權知道坡上的柿子樹正掉光了葉子，裸著豐腴成熟的果實，等待他的到來。就象當年的秀英一樣，躺在上房滾熱的炕上，裹著一床翠綠的錦緞新棉花被，將一雙深潭般的眼睛，水汪汪地睜著，渴望著掌權走進。是老二的神色和舉止又一次將她喚活了。他覺得場院里的那塊青石碾子砧在了他的胸口，使他難以呼吸。

　　掌權復員回村那年，掌印的媳婦尋了幾簸籃，可是沒有一個下實看上他的。村里的老娘們戲稱掌印是坨疙瘩菜。還說掌印提起來沒有一壺高，放下去不足半磚長。就是用金磚砌炕面子，也未必有人跟他睡。更有損點的說梢門上的門關子眼不對眼怎么插呀，插不成唄。說得聽者轟然大笑，掌權舉家愁云苫臉。掌印的臉更象一口剛從灶上搬下的鍋，倒扣著，黑硬黑硬的。上了臘月，狗蛋、群子還有順有黑娃一個接一個都娶了媳婦。掌印成天價蹲在后院的兔籠邊磨鐵锨，眼睛和籠里的兔子一樣紅。炭糟子齒著鐵锨發出的尖利噪聲，電擊一樣刺激著村子里所有的耳朵。連三歲的孩子都知道掌印是在想媳婦。掌權娘說她耳朵眼里的鐵耳屎都讓掌印給齒出來了。磨鐵锨的聲音攪得人們坐臥不寧。人們神情嚴肅，聚在一堆給掌印瞅拾媳婦。掌印娘的淚水線線沿著已經愁成菜葉的臉感激地流下。那時一個決定形成了。

　　英武魁偉的現役軍人掌權，代替他的弟弟掌印去相親，并大獲全勝。那晚掌權家的院落恢復了慣有的寧靜，月亮大而圓，朗朗地照著；掌印的眼睛小而彎，隱隱地笑著。他將一個夾著紅油辣子的蒸饃遞到掌權手里，謙恭卑微的神態里隱約著佩服，蒸饃白白的軟軟的就象今夜的月色。掌權娘依在灶屋門的門框上，整個人就象用剩的半袋子谷殼松松得支棱不住了。

　　進門那天，秀英沒有瞅見掌權。有人傳話進來說今這日子妨女婿，新人不宜見面。秀英的臉比身上的紅綢棉襖還紅，她是那么緊張，吃東西不勝一只肯吃的雞。天黑時分，窗戶外頭的嗩吶聲終于歇息了。秀英枯坐在新房的炕邊上，夜神秘起來。有人走了進來，秀英不敢抬頭。燈滅了，秀英對著窗戶蜷著身子，掌印就躺在秀英身后，一伸手就能摸到她粗粗的黑辮子。可是掌印不敢，他將掌權退伍時帶給他的小半導體打開，放在了被窩里。一個清亮的女聲從被窩里傳了出來，秀英似乎吃了一驚，但她還是沒有轉過身來。忽然窗戶外面傳來吃吃的笑聲，可以感覺得到窗外隱藏了許多眼睛，稠密得無法間苗。左臨右舍的女人們來聽房了。她們屏聲靜氣卻猶如千軍萬馬埋伏，秀英和掌印硬硬地躺著僵了一樣。半晌，窗外的女人們只聽見收音機在不厭其煩的唱著：幸福在哪里？這不是她們想要的節目，她們輕輕地喊掌印，叫掌印快點上馬。說掌印你個孬種，你不是想婆娘想瘋了嗎？你的家伙是不是不中用？啊？掌印一個野鴿子翻身，撲到了秀英的身上。秀英在羞臊中，就著窗外那一堆和夜色融合的眼光，看著掌印發出了驚魂般的叫喊。。。。。。

　　掌印娘說權兒，你就成全你兄弟一次吧。已經都這樣了還能怎么樣。你兄弟總不能打光棍吧。娘說這話的時候掌印就蹴在墻旮旯，一聲不吭。秀英認死理，她不吃不喝不睡不尿認準你是女婿。我們這事情辦得是有些欠妥，難為了人家女子。她爹已經將咱們家給的彩禮錢給她弟弟接媳婦了，她回也回不去了。她說可以和掌印過，但是第一夜要給你。否則她就尋死了。孩子呀她已經四天沒有進食了。你說說，造孽不造孽？再說我們也不能落個雞飛蛋打，人財兩空嗎？掌權說這成什么了？掌印沒有說話，進屋拿了一瓶老白干，遞給掌權說，哥，就指望你了。我想要她當老婆，淚水從掌印焦躁的臉上淌了下來，滴在冬日的夜風，冬夜里就飄滿了老白干的濃烈醇香。

　　酒使得掌權飄進了掌印的洞房。那種感覺真好，溫涼，柔軟，平滑，細膩，飽滿，纏綿，戰栗，抽空。。。。。。虛幻而又實在。在后來的日子里，這種感覺掌權再也沒有經驗過。窗外的夜地里，站著過量喝酒卻異常清醒的掌印，他背披黑天面朝相擁而眠的老婆和兄長，心里翻江倒海。那個夜晚后院兔籠里的兔子全部被人擰斷了脖子，掌印娘說那是掌印喝醉了的原因。大家都愿意相信這個。

　　掌印有媳婦了，掌權呆在火電場難得回家。日子流水一樣地前駛，掌印和秀英以及母親的臉上看不見喜悅或悲傷，痛苦或憤怒，只一味灰蒙蒙的。半年后掌權也接了縣人大主任的閨女做媳婦。這個媳婦喜歡長相標致的掌全，并不喜歡掌權的家人。她說不習慣鄉下的廁所，所以從來不回家。倒是掌權娘不時地親身去拜望，眼瞅著大兒媳眉眼不高不低的就象對著一團空氣的高貴。這樁婚姻就象一雙漂亮的鞋子，看見的都說好。只有掌權知道自己的腳在遭什么樣的罪。有時候你根本不需要的幸運，會讓你不堪重負。掌權從來沒有象婚后這樣深切的感受到作為農民的低人一等。在他做了所有不能讓夫人滿意的事情后，都會得到一句中肯的評價：農民。包括在床上睡覺干那事。掌權想家里的麥秸垛，在夏日的藍天下，散發出太陽干燥熱烈的味道。想到冬日的熱炕頭，掌權的心里象進了水，柔軟輕飄，以至于窒息。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會這樣的渴望秀英，就象剛卸了轅的牛，不顧主人的鞭稍風聲呼呼，直奔村頭的那個澇池。

　　掌權不能也不敢回家，他得是個人。不能做那豬狗不如的事情。一日，隔壁賣雞蛋的二牛捎話說，老娘叫他回去，家里有事了。掌權著急，二牛說自己也不知道。掌權復雜著心情回了家。掌印上工地去了，那個和秀英非常相象的半歲大的小侄女，正甜甜地躺在奶奶的懷里睡了。掌權娘看見掌權，眼淚長長短短地淌個不停。掌權從小見不得老娘流淚，就別過臉說，好了娘，我回來了。出什么事情了，你說就得了。老娘指著墻角的井房說，秀英在井里。什么？掌權聽見自己的頭嗡的一聲就象一窩被點著的土蜂，倉皇膨脹。看到掌權的神情，老娘說，不是跳了，是走下去的。在下面站著。早上還和我說話來。什么？掌權快步走到井邊，他蹲下來，把臉對著井。井里黑幽幽的，什么都看不著。掌權焦急地喊叫秀英，秀英秀英。沒有回音。掌權不停地叫著，他感覺自己都出哭音了。才聽見下面有了幽幽地啜泣。掌權跌坐在井邊，他喃喃地說，秀英秀英，我的好妹子，你就上來吧。是我對不住你，我的心都要碎了。你知道嗎？那下面多黑多涼呀，你不害怕嗎？

　　秀英上來了，她渾身冰冷如同亡人。上來就撲到了掌權的懷里。掌權娘做飯去了，秀英蓋了那床翠綠的錦緞被子躺在炕上，掌權蹲在炕頭給秀英燒炕。看著秀英那憔悴的傷心欲絕的小臉，掌權覺得自己的心都痛出血來了。恍惚間掌權覺得秀英就是自己的媳婦，實實在在的。這一刻掌權忘掉了掌印。秀英就著昏黃的油燈和掌權說了最多的一次話。秀英說，昨晚天麻麻黑，反正她總是不愿意早早回家，看誰呀。就索性在地里多呆一會，沒想到有人從后面拿帽子扣了她的臉，將她拉到了玉米地里。暮色四罩，她被剝光了的身體成為玉米地唯一的亮點。只要不是你，管他是誰，我不管。我就是心里燒得難受，想找個涼快的地方歇歇。就下到了井里，本想停一會就上來。沒有想到那地方竟是那樣的清凈，我真不想上來了。聽著秀英平淡的敘述，掌權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老娘提來給秀英暖身子的黃酒。他忘記自己喝了多少，似乎秀英也沒有勸他，比他還喝得多。老娘和孩子睡了，只有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蛐蛐醒著。掌權和秀英也睡著了，直到掌印天亮前回來。

　　掌權再也沒有回家，直到兩年后秀英死了。那時掌權也離婚了。因為火電場解散了。掌權成了無業游民，英俊的外表和經雨太多的墻那樣，不比當年了。用她媳婦的話說，再美的玫瑰占手里時間一長，也就聞不著香味了。秀英是產后中風死的。這是掌權娘的話。村里有人說是掌印磨死的。誰也沒有去細究。掌權回村不久，老娘也嗚呼了。因為是黨員的關系，掌權成了村里的主任。掌權回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掌印再成一個家，兩個孩子還小，掌權看到掌印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不到一個月時間，掌權就借債拉帳給掌印續了弦，新人腿腳不太好。打小小兒麻痹，不過女人能做的事她都能，花了千二八百的掌權也不心痛。掌印什么都不說，一切都是掌權操持，有人說，掌印操蛋，不知道感恩。現在兄弟們誰能這樣貼心。

　　如今分家，掌權提出了要那棵柿子樹。掌印沒有說什么。可誰都知道那棵樹是秀英栽的，秀英知道掌權愛吃柿餅。每年將曬好的柿餅托人帶進城里。平日有事沒事總靠著柿子樹向通往縣城的路上張望，那眼神幽長黑亮，總將路過的人嚇一大跳。秀英閉眼前對婆婆說的唯一一句話是，她要葬在窯后柿子樹下。掌印當時就想去把那棵樹連根鋸了，老娘哭著說，死都死了，還治那個氣干啥。